如何迎接生命中的挑戰

2024年「生命教育與心靈成長」心得寫作徵文 得獎作品─教師組甲等 第二名

「壬戌之秋,七月既望,蘇子與客泛舟,遊於赤壁之下。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。舉酒屬客,誦明月之詩,歌窈窕之章。少焉,月出於東山之上,徘徊於斗牛之間。白露橫江,水光接天。縱一葦之所如,凌萬頃之茫然。……」全班同學正在念〈赤壁賦〉第一段。儘管已經教這麼多年,於我來說,上這一課時,作者蘇軾所構築的「夜遊赤壁」仍具有相當程度的畫面感。可不同於初任教時生命經驗未豐,往往只停留在字面上的文意講述;亦不同於任教三、四年後,帶到蘇軾「生命哲學變與不變」當中更深刻的內涵;此刻,對一位領有重大傷病卡的患者而言,生命意義的重量,可以輕如羽,亦可沉如錨。

是,我的健保卡被註記重大傷病證明。五年前的跨年夜早上,我被診斷罹患惡性腫瘤。腫瘤雖大,卻沒痛覺,可還是依醫師指示動了手術,切除病灶。維持每半年一次的追蹤、回診,以為癌症就此離我遠去。可生命中的挑戰卻不絕於此,兩年後,癌細胞轉移,並擴及全身上下皆有的淋巴系統。猶記得當時在學校任教的我,緩緩走進教務處,找了主任、教學組長、科召集人說明此事。或許是大腦還沒意識到嚴重性,印象中所有人都比我還緊張,後來甚至連學生也不敢置信地盯著我,盯著才三十歲的我,怎麼會請長假準備接受化療。等到我開始哭泣時,已經是一個人坐上火車,準備前往松山,再搭接駁車至內湖三軍總醫院的事了。

三大、六小次,為期四個月的化學治療過程,我歷經了不斷照CT、胸部X光、抽血、驗尿、腹部超音波等檢驗。接著醫生在我左胸靠近鎖骨的地方,植了約五十元硬幣大小的人工血管進去,好方便注射生理食鹽水及化療藥物進去身體,並與光頭、乾嘔、暈眩、疲憊、每晚作夢、嚴重憂鬱、不時恐慌等這些我過去未曾感受過的副作用為伍。倘白血球不足,還要打針輸送幾千顆白血球進我身體,才能安全地進行化療。

某次,在醫生巡房時,剛注入化學藥物的我,將特地向公司請長假照顧我的姊姊支開。虛弱地問醫生:「葉醫師,可以麻煩您誠實告訴我,『我還可以活多久?』」醫生與護理師戴著口罩,但我彷彿可以從他們的眼神中,看到對病患「直球發問」的不捨。「化療效果目前看起來很有效,你還年輕,身體恢復很快,不要想這麼多。」

「為什麼是我?」我日日夜夜在心底反覆叩問,就如同電視劇的台詞那般。到後來,我對自己喊話:「還好是我!」因為阿公、嬸婆、阿姑皆罹癌,我清楚這跟遺傳有關,「如果家族的這一輩,一定要有一個人得到癌症,還好是我。還好是心理素質相對堅強的我,因為我沒辦法看到家裡的任何一個人這麼痛苦。」

與此同時,Covid-19三級警戒重創台灣,家姊伴我、顧我,幾乎等同關在醫院。然而,不是只有我正在接受癌細胞的挑戰,國人面對疫情亦如是。每個人都會在生命的長河中遭遇挑戰,現在回首那段時間,誰也沒能料到全世界經歷了這麼一場巨大災難。面對這場浩劫,生活中產生居家上班、社交距離、口罩長掛、出入境限制等這麼大、這麼多的變動,似乎也讓許多人停下腳步,慢慢思索自我存在的價值。那,我呢?

順利返回學校上班的第一天,我任教高三某班的小老師──一位頗陽剛的男生,慢慢走近我,開口道:「老師,我可以抱你一下嗎?」瞬間,光頭戴鴨舌帽的我,眼淚迅速盈眶。我沒多想,遂張開雙臂擁抱他。那時是下課時間,走廊上頗多人,與我交好的訓育組長看到後便大聲喝斥:「喂!不要亂抱老師!」意識到自己語氣可能太過嚴厲的組長,隨即語重心長地說:「老師剛剛治療結束,抵抗力很弱,加上疫情還是嚴峻,為了老師好,大家盡量不要太過靠近,以免把身上病毒傳給老師。」有這樣的同事跟孩子接住遍體鱗傷的我,是我的福氣。

「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。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於我皆無盡也。」〈赤壁賦〉中,洞簫客悲傷於人終將一死,即便如曹操這樣的梟雄亦在所難免,更何況是一般人。幸得好友蘇子以水的流逝及月之盈缺,寬慰他從不同的角度看待人生劇變──「現象會變,但本質不會」。同樣的,眼前這道難關,正是我生命中遇到最大的挑戰之一。畢竟主治醫師告訴我,雖然我的化療告一段落,但身上的癌細胞並未完全消失,也不必再繼續做下去。「學會與它們共存」是我人生的新課題。也許我的肉體被侵蝕,甚至生命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哪一刻殞落,但我可以把握脈搏仍然跳動、呼吸依舊如常、大腦繼續運轉之際,用各種方式,迎接我接下來的人生。

我的身體可謂千瘡百孔,可我不願一直放大這樣的傷痛。除了終於可以開始游泳、繼續做我平常就會擔任的服務志工以外,我也將觸角擴及了大量的書寫。說來也真是慚愧,身為國文老師的我,除了批閱學生作文因而寫下大量的評語外,平常還真少寫作呢!但現在,我卻能夠藉運動、志工服務及廣泛書寫,尋找、延續自我存在的價值。

游泳,是我還可以健康伸展筋骨的證明,因為從化療開始,到結束得以拔除左胸上的人工血管期間,整整兩年半我不能如蛟龍般泅水。倒不是因為人工血管不能碰水,而是左臂若因伸展而拉扯血管,那後果不堪設想。能夠「復游」,興奮極了!畢竟不喜歡在烈日下運動的我,游泳可說是我的唯一選項。

志工服務,可以讓我看到自己有能力付出,將善的循環延續下去。這些日子以來,我擔任市府的青年志工,訪談有特殊經歷的人們,如不孕婦女的困境與心態轉變、台電電機技術員在颱風後的修繕以協助民眾復電、母豬配種人員的甘苦談;也曾擔任世界客家博覽會的志工,引導民眾參訪,讓國內外的人們更加認識客家文化;更曾帶領身心障礙學童及其手足一同活動,讓他們的雙親得以獲得短暫的喘息空間。這些服務,都富足了我曾經空缺的心靈,能夠讓社會愈來愈佳,這種舒適的感覺實在難以名狀。

廣泛書寫,乃有感於文字所帶來的力量,是超越時空限制的。面對「變」,文學可以長存,一如2024年的我們,能夠一窺北宋文人蘇東坡的哲學思想;一如我得以將罹癌、化療前後的心路歷程記錄下來。當中有痛苦、憾恨,有不平、悲傷,但也不能否認的是,撐住我延續生命的,有家人、醫護人員、朋友、同事、學生的無盡支持。關於學生,有件事令我印象深刻,當時數位滿十八歲,已考取機車駕照的同學,提議輪流載我往返家裡與學校,說是為我好。我自然是「不敢」坐他們騎的車,可這些心意我欣喜接受。

回想從診斷發現罹癌到目前已然出院,大約五年的時間,一切是那麼不可思議。此刻透過文字,紀錄我腦中的種種,但事實的真相是「忘了的事情比記得的更多」,譬如起初切除病灶、簽署手術同意書、某次一個人回診恐慌症狀出現、醫生請我在化療前先去婦產科詢問保存精子一事……等這些事的細節,明明是重要的,但我的記憶彷彿酒瓶遭醉漢般敲碎。有時候我在想,或許是大腦怕我難過,自主啟動防衛機制,強制刪除太過痛苦的治療記憶。這樣也好,生活總要過下去,生命中還有更多的挑戰等著我!也許哪天想起也未可知,但目前這樣就好。

回到職場後,得知學校有位理科的老師也剛踏上化療一路。我便主動到她的辦公室,以誠摯的態度向她說明我的來意,一邊給她勇氣,一邊提醒化療要特別注意的事項。原先還有些擔心唐突造訪會嚇到老師,但她卻頻頻感謝我願意跟她說這些。「別人安慰我,我都沒辦法真正寬解,因為我心裡有黑暗面,想對她們說『你又沒得癌症,憑什麼叫我要勇敢?』但你等於是這條路上的前輩為我指點迷津,謝謝你。」當她說出這麼一段話時,共感的聲音在我心裡響起,因為我心中的魔鬼也短暫浮現過。人在死亡面前往往脆弱,脆弱到一根髮絲,便足以壓垮整個軀體。此時黑暗面的出現,猶如雙面刃般,既傷害別人,卻同時用鮮血保護了自己。

這場疾病及衍生的治療過程,淬鍊了我的身體與心志,令我更加茁壯,也讓意識到原來自己有這麼多人疼惜。「客喜而笑,洗盞更酌。肴核既盡,杯盤狼藉。相與枕藉乎舟中,不知東方之既白。」「先樂,而悲,後喜」是〈赤壁賦〉的情緒轉折,我的心境竟然與九百多年前的蘇軾,在歷經生命挑戰後的理解與釋懷,不謀而合。也願所有我愛和愛我的人面對困難之際,雖尚且無法迎刃而解,亦能幸逢陽光灑下,在一道道裂縫中保全身心、生芽開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