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的迴響──如是，我聞！

今夜，溫柔卻帶著後勁的東風，颯然拂過前庭的槭樹林，春發嫩葉摩娑一片海潮似清音，也摩娑著我起伏的心緒。無聲黑夜縱使漫漫，從不惱人，惱人是午夜夢迴的思念，和千瘡百孔的記憶。

當下如是，我靜思本末究竟！

前夜我依稀看見，一方綠林環抱清潭小天地，一艘白帆優游飄盪，以為固守這方清池，就是擁有世界；前夜我依稀諦聽，揚帆小船順風划水波聲，如果世界終究寂寞，我以真誠鼓浪回應；前夜依稀嗅聞繽紛落英香氣，小帆自我迷醉，以為幸福航程不過如此，殊不知落花飄零，正昭示緣起緣滅，天地刻變時翻，所有「以為」，都是黑甜鄉畸夢幻想。起風了，撩撥漣漪的輕風瞬間化作猖狂肆虐惡魔，摧毀綠潭成荒埸，擊打白帆成一艘將滅頂的破木筏……

都是昨日夢魘。

民國一一一年秋天，中秋節前一日凌晨，護女心切的父親徹底鬆開拉拔我長大的手，奔赴生命另一段行旅。他說：「爸爸雖然不再能夠強壯來保護妳，但已看到妳的堅強，相信妳有能力面對生命這一切困難！」他要放心遠行，讓我好好學習人生功課；而自始至終，就算死亡陰霾籠罩，他也燃盡生命最後光華為我守候，以遺願為我將來做好鋪排。

父親瀟灑地走了，我的世界也陷入極度黑暗，撕心裂肺吶喊，卻得不到任何回音……

肝癌折磨他一年，曾經那麼健壯的身骨，怎知施打新冠疫苗引發肝臟癌指數急速上升，醫院檢查已經第三期。醫療過程太痛苦，讓人省思被藥物和針劑摧殘的晚年有何意義？若終究難免一死，為何不能毅然放棄一切醫療，平靜面對生命終期？陪伴照護是身為女兒唯一能盡責任，但每天睜眼，看著父親身心狀況日復一日變化莫測，擔憂心焦，卻必須故作樂觀堅強，直到夜深人靜，躲在房間無聲痛哭。當時心靈脆弱無助，只能不斷向愛我的主禱告尋求，一次次蒙安慰擦乾眼淚，卻又一次次在環境中跌倒。

要如何說清楚，人生低潮再面對禍不單行的磨難？

到中部與我生活的父親，從檢查報告得知肝癌同時，卻眼睜睜看著女兒在一個充滿語言暴力的家庭坐立難安，忍氣吞聲。他默默陪伴我正視必須決裂的婚姻。當時，先生令人丈二不著金剛的百般挑釁和精神霸凌；下班回「家」，成了一個讓人憂悶窒息的地方。直到最後才終於發現：長久以來先生以話術騙取信任，利用銀行理專工作得到的法律知識，讓我在不知情狀況下簽名以屋借貸，並以各種名目投資，掌握操作密碼和資金流向，心中早已定意仳離之日，不勞而獲我半生積蓄。

屋漏更遭連夜雨，船遲又遇打頭風。

雖痛心至親被病痛摧殘，卻必須時時強顏歡笑給予支持力量；同一屋簷下，刻刻防範熟悉的陌生人陰謀誘導，心力交瘁仍要打起精神法律攻防；一雙小兒女惶恐心緒令人分身乏術……當時內心強烈怨與恨，被恐懼吞噬的未來盼望，日復一日在煉獄裡輪迴，誰能理解？

一直倚靠愛我的耶穌，相信凡事必有祂的美意。不斷交託尋求、流淚禱告，但只是祈求神的憐憫，對事理消極退讓，並未增長透澈事理眼光。環境卻無預警重重壓迫而來，內心產生更多咒詛後的定罪自責，就算抓住「神永遠憐憫慈愛」應許，卻陷入「我」的迷失。多少次告訴自己要「放下」，試著什麼也不想，卻不由自主充滿被迫害感，激盪內心更強烈的「不甘心」——半生認真生活，以「無愧無悔」存心，至終為什麼連基本的家庭美滿都不得？一生為人勞苦忍辱父親，此刻我只想讓他快樂、安享晚年，為什麼連這卑微願望都不遂？憑什麼善良就要忍讓惡魔為所欲為？放不下，真的放不下！

事過境遷回首前塵才能明白，人生不是說「放下」就「放的下」，就像師父說的：「不明，如何放下？」到底對自己、對過去所為，我反省幾分，明白幾分？

父親自知時日無多，臨終委託小叔小嬸，以家長身分出面和對方協調離婚，務必助我跳出被法律箝制的婚姻；他虛弱地告訴我不要擔心，都安排好了，含笑離世。悲慟欲絕之際，戲劇性時刻，前夫只為一探我債務虛實，隔天無預警出現在南部鄉下，甫進門面對父親靈堂，他驚訝莫名！在叔叔嬸嬸軟硬兼施、曉以大義下，一日之內到戶政完成離婚程序，註銷他透過律師向法院遞交的所有不實控訴。我的身體、財務自由了，但心靈呢？傷痛、自責、灰暗、無助，就算感激身邊所有關懷幫助，力圖振作，內心深處的憂傷讓人無能為力，每一天自我面對都在自我催眠，多少夜闌人靜，夢中有淚，椎心無眠。

但再漫長的黑夜都應該要過去，微曦裡有清新晨風會悄然叩門，師父行旅跫音喚起我內心深處的覺知；莫名相逢，ㄧ語驚醒夢中人。

偶然與叔嬸到朋友家作客，令座中人大感意外的一通電話：「有稀客光臨。」不過是尋常老叟，慈眉善目，一襲布衣青衫。初時話也不多，笑看座中客，不疾不徐說些有意思的故事，故事似乎另含寓意。小學四年級調皮兒子，悄悄靠近師父，神不知鬼不覺坐上他的大腿，師父也不生氣，一搭一唱，等我驚覺孩子有失分寸，喝斥一旁端坐。茶過三巡，師父意味深長的說：「看你面容姣好，本該有喜樂神色，為何眉頭緊皺充滿鬱積之氣？」我一時無法說因道由，慨然望向兒子：「都是因為他，我水深火熱。」長久以來，煙硝瀰漫的母子共處時光，離婚後更添煩憂。自以為諄諄教誨、陪伴、讀書、寫字、玩耍，已盡為人母之責，不知為何孽障成日唱反調，消磨精神。

「因為妳不是慈母！」師父悠悠口出此言，卻激起我無名火，「與他生活我耗盡時間精神，如何不是慈母？」嬸嬸見狀，忙不迭說：「妳本來就不得法，聽人說原由！」師父氣定神閒，道起一段往事：「未入佛門我也有妻有兒女。一日兒子放學偷錢，到漫畫店小房間打柏青哥，太太氣急敗壞提棍要找兒子算帳，我默默拿一千元給店家，把柏青哥包了，對兒子說：『既然要玩，爸爸陪你玩，要玩到我說停才行。』通宵不眠，兒子體力不支睡著，叫醒他繼續遊戲，直到討饒才回家講道理，兒子再也不敢偷錢做壞事。女兒有天回家說：『好羨慕同學放學都有熱騰騰的點心和晚餐！』從此我鍛鍊廚藝，讓女兒每天都愉悅歸家，有美味點心和晚餐等待，這是我為父愛女兒的心意。……」聽及此，似乎觸動內心不敢自我面對的問題，心頭已千迴百轉過意不去。「我確實不是慈母！」直至打道回府，一夜竟不能成眠，言猶在耳，反思待兒子本心，才發現潛意識投射：「你就是跟你爸爸一樣糟！」的執念。因為憎恨，看著兒子行為，常令我無端想起前夫信口雌黃、蠻橫詭詐，心起無明火，怒不擇言。孩子在父母不睦不安定環境下，又渴望關懷，變本加厲故意使壞。本心的不公義傷害了孩子，未曾真正用心理解兒子，為此我深深懺悔，那一刻得到前所未有冷靜，思考改變對待孩子的態度。

佛度有緣人！邂逅，似有命運之手冥冥操控。

到叔嬸家串門子，再見受邀而來的師父，一襲莊嚴灰袈裟。我本不欲多言，聽長輩尋常閒話關於「饒恕」議題，卻漸感扎心，不自覺開口相問，辯解激烈處，師父不慍不火，整裝斂容站起了身：「若那個人的道歉可以消你鬱積的十年怒火，現在你把我看作他，我代他誠心誠意向你說：『對不起！』這樣你就可以原諒了嗎？」這出乎意料、讓人目瞪口呆的回應，惹來噗哧一笑，卻當頭棒喝我心被仇恨障蔽的矛盾黑暗，欲再辯解卻無可言說。一段自我療傷的寬恕歷程，師父以佛見智慧領路，我的心撥雲見日，找到了光。

我本是單純的基督徒，因奇妙緣分，被「神愛世人」基督情懷深深感召，從《聖經》研讀欲看透宇宙人生真相。當生活尚無大波瀾，倚靠天父，接受命運安排，知足感恩，曾經是我以為的幸福；天父既然以永遠的愛領我一生道路，情願此生安安份份跟隨神的腳步，坦然面對人生種種不完美，只求平安喜樂吧！教會大家庭，弟兄姊妹關懷令人從容自在，我學會忍耐、甘於平淡，自絕於流行橫溢、浮誇奢靡的俗世誘惑，不思與愛世界、愛財利、愛名位的人為伍，立志過聖潔生活。但是，誰料到風雲變色？至親生老病死來得如此倉促，十多年甘之如飴的家庭犧牲竟是一場騙局，雙重情感打擊接二連三呈明眼前，摧毀我對生命懷抱所有的熱情和自信，曾經如此自以為是的分明世界土崩瓦解，一味順從命運、交託煩惱給上帝，自己卻陷入「無明」的恐慌……

昔日無知於醫療系統，相信醫生，不懂疾病根源在心靈迷惘，父親癌症治療過程，活著成為一種折磨。面對前夫透過種種法律行為莫名指控，以逼迫遂其願望，我除了憤怒、無助，卻無所作為，無可奈何照著他的劇本演出，接到更多控訴和法院傳票，精神承受莫大壓力，心中怨怒已非理性所能承受，多少次在腦海將那廝千刀萬剮、五馬分屍。思忖著，上帝的愛已無法拯救我趨於墮落的靈魂，沒有智慧和力量面對仇敵攻擊，只有不斷加深的仇恨和恐懼情緒。多少次我犯罪、自我定罪、向神懺悔，一時得釋放和安慰，卻無法打開心結，因為不曾明白，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愚蠢和錯誤。卻仍相信創造天地的神是愛，我值得被愛，只是迷惘……山窮水盡疑無路，因緣際會，佛教我智慧，使我找到自己的力量，度過生命陷溺的汪洋。

細思量，天地真理同一，佛所言、上帝所言天理循環，必定有一貫理路，只是世人各以狹隘門戶之見多方曲解，使人懵懂。父神與佛同樣愛世人，都肯定人存在世間寶貴價值，並且指引人在世途的修行之路。《金剛經》四句偈一段話說：「過去心不可得，現在心不可得，未來心不可得。」曾經平順的人生，曾經癡傻天真，曾經傷害人而不知，曾經愚昧自認聰慧……想想人生鬧劇一場，有時候真不知道自己在鬧些什麼！而師父不斷提醒我：「都過去了，把心倒空，直觀即道場，覺察你所有當下，現在與未來的設想，也都沒有必要。」初識佛法，多少過去執念讓人疑惑？我的目光從仰望至高獨一、全知、全善、全豐真神，轉而要認識自己本有、無塵無垢的真性，辨明眼耳鼻舌身意感知皆是蒙蔽本心的虛妄；了解我執、分別，會造就無邊煩惱。待我想得明白，發現諸多疑惑都是自己分別心作祟，不管耶穌還是佛祖，歸根結柢要世人看透世間所欲所求、榮美繁華本質，就是虛空的虛空；回到神心、佛心原初無染的一真世界，是人生最重要的功課，種種「境」與「緣」，都在幫助心靈更加澄透，而不是讓人落入弄假成真的陷阱。  

父親離去，有他的選擇和命運，我的接受就是祝福，因他已經離開這虛妄而充滿塵垢的世界，回到原初自由純淨無染之地。他用訣別的託付讓我重生，我理應更珍惜人生這段修行之路；對於前夫欺騙，有他的迷妄和可憐，我的回應就是感恩，因為沒有這段痛徹心扉的經歷，人生不會看到更綺麗的風景，他以人性之惡教我學習冷靜，遇到環境找回智慧和力量，我已得到新生的喜悅和盼望。

未經生死摧肝裂肺哭嚎，無法見天地真情呼召，原來紅塵所歷劫難，是為爾等看透五蘊交感中的虛幻，我在愛恨糾葛水深火熱不得掙脫，而神說、佛引，神佛以恩惠慈愛之眼看我，以無聲思量救拔我出水火，曾經不得寧死，生死相許的執著，時過境遷，也不過是留在昔時昔刻的一顆硃砂痣，或者黃粱一夢，連痕跡也沒有。

浩瀚寰宇，我只是芸芸眾生那微不足道的細塵微沙，佛心一語，讓我一瞬幻化飛舞天空的花絮。

昔我以之為是，七情六欲本乎人性，非惡也！神佛以紅塵愛恨嗔癡為惡之淵藪，未免不近人情。但入佛法，明瞭迷妄之理，才明瞭「色即是空，空即是色，受、想、行、識，亦復如是。」真正大愛不落名相，不沾染欲望，愛即無愛，無愛亦愛。人心修練若能不染五蘊雜塵，澄明如鏡直觀事物本質就會了解：我見我思多少偏執！因所觀、所聞、所嗅、所嚐、所觸而不得自在，人生苦海確實是自作孽的結果。昔日慧能祖師頓悟《金剛經》：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。」了透不生滅本性根源，在找回「心之不分別妄想之理」，於是我體會：

「應是如如真性起，無明惱惱皆妄心。所相非相覓虛實，住與不住試堅信。

而今而往莫迷執，生滅一剎六道經，其妙莫名《金剛》解，心嚮淨境斷由因。」

於是讀《經》如暮鼓晨鐘，改變我對宇宙人事、事物、物質、自然、人生看法，心眼開，喜樂泉湧，好似孫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火爐煎熬翻騰，卻猛然入定，跳脫飛升，進入一片漫漫花香、裊裊輕煙、汩汩清泉湧流清涼地。原來這一切牽引鋪陳，有神的愛、佛祖的慈悲，乃至宇宙間最難以言傳的深情，就算見識到紅塵滾滾無窮苦海，現在的我也有信心笑著游過去！在春光爛漫裡，為自己吟作一首詩歌：

 塵    悟     

 人世擾擾，我心皎皎。觀如夢影，覺似秋潮。

 綱紀戒律，唯心定調。如來妙境，真空入道。

生命多曼妙，夢境裡，一艘揚帆大白船在粼粼波光中順風啟航，眼前驕陽渲染金光燦燦汪洋，一望無際是通往彼岸康莊。縱使旅途有不可測、不可說的驚險，羅盤與穩舵會領我乘風破浪。生命因天地神佛慈愛憐憫，春風化雨解人乾渴，予我莊嚴迴響——如是，我聞！願以一分洞見、同理包容智慧，作小小引渡人，引渡顛簸的迷失者，在這離正法已遠世代，給予社會正面影響力。我發願，感謝父親予我的重生，感恩天地神佛無聲大愛，如是，我聞……